第五回 无义官枉法攀贾府 多情偶比踵赴黄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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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《红楼梦》第十五回描述,那凤姐儿在操办秦可卿葬礼期间略嫌铁槛寺内歇息不便,就带着宝玉、秦钟来到馒头庵寻下处。当夜,庵中老尼静虚小心陪侍凤姐,并趁机央求凤姐,言其旧时施主张家因为女儿亲事招致官司,请凤姐从中帮忙。那凤姐竟毫不客气地索要三千银两,满口应承了结此案。但究竟此案详情如何,《红楼梦》中记述甚略,其实其中情节曲折,跌宕起伏,言其令人荡气回肠,感叹不已,应当不谬也。
话说京都以西百余里,有一长安府,长安府治下有一个长安县。离县城东北二十多里的白虎山脚下,又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善才庵。这善才庵建于唐天宝年间,历史不可谓不悠久。现今馒头庵老尼静虚的故里,就在这善才庵附近的李湾村。那静虚俗姓李名叫转儿,可怜见生来命苦,九岁娘死,十一岁爹亡,十二岁上便进善才庵做了尼姑,并取法名静虚。距庵九里的张家集有一位家产百顷的张员外,与静虚家原为远亲。当年因其夫人常进庵烧香,每到必来静虚处歇息,所以显得亲近了许多,因此两家你来我往,原为常事。
这张员外膝下三子一女。三位公子皆娶妻生子,唯有宝贝女儿名唤金哥,生得如花似玉,亭亭玉立。先前,张员外因买田求舍与人打过几次官司,托人关系常到长安府守备王元处打点,遂相交渐厚。后已赋闲在家的王守备见张员外女儿金哥相貌不凡,便与其相商议婚,将年方十七岁的金哥许配给王守备之公子王诚,并择日下了聘礼。后金哥随父亲也到过守备府数次,与王诚甚谈得来。那王诚自然知书识礼,文质彬彬,更招金哥喜爱,二人郎才女貌,好不融洽。那金哥自以为前程有靠,每日乐颠颠的,十分惬意。
俗语说“人在地面走,祸从天上来”,竟一语点中要害。就在金哥与王诚二人如胶似漆,将要谈婚论嫁之际,事情产生了变故。这年暮春时节,有一日金哥禀过母亲,带着丫鬟荷香,去离村十来里的广寿寺庙会进香。这广寿寺乃方圆左近规模甚大的寺院,其庙会也最热闹。会上熙熙攘攘,人们摩肩接踵,挥袂如云,各样商品琳琅满目,技艺表演比比皆是。更有一台昆腔戏班正上演着《劈山救母》大戏,引得台下人头攒动,你挤我拥。金哥和荷香见此情景,高兴得几欲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,两眼看不完的玩意,观不尽的胜景。忽然,荷香拉起金哥的手道:“小姐,快来看!”金哥顺着荷香的手一看:哇!只见道边有一位捏糖人儿的,满挑子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糖人儿,有飞禽,有走兽,有人物,有花卉,应有尽有,且皆栩栩如生。而且他的叫卖声也实在别有情趣——
大家都来瞅一瞅,俺的糖人儿啥都有:
有猪猫,有鸡狗,狼虫虎豹都会走;
刘备张飞关云长,桃园结义传千秋!
…………
买糖人儿,麻利点儿,过了这村没这店儿:
买了我的小糖人儿,小闺女纺花多出线儿;
要不买我的小糖人儿,家里头虱子虼蚤乱打架儿;
…………
听着卖糖人儿的唱卖声,金哥乐得跳了起来,连连拍手道:“太好啦!这词儿编得太有意思啦!”并向荷香道:“荷香,快掏银子!我要多买几个,回去插在绣房里,天天看,天天乐!”可她们根本没有料到,这金哥的一举一动,全被旁边一个人看在眼里。
各位看官,你道这人是谁?原来是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,名叫李曲的。此人二十来岁年纪,长得风流倜傥,倒是一表人才。只因偏爱女色,而又过于挑剔,故媒人提了数门亲事,皆不中意,所以一直没有定下终身。然世上的事多有凑巧,这李曲从未来广寿寺赶过庙会,偏今日突然心血来潮,带领几个家丁前来赶会、随喜。他们在庙会上横冲直撞,到处蹿动,引来许多百姓白眼相看,又不敢有所得罪,只得远远躲避着这群目中无人之徒。方才他们冲到戏台前,看着舞台上的小旦装腔作势地唱着,便大呼小叫,还夹杂着长长的口哨声。众人对此皆呆望着他们,敢怒而不敢言。
闹了一会儿,他们似乎腻烦了这种动作,李曲一挥手,一伙人便扭头转向,冲出看戏的人群,向买卖物品的场所而来。那李曲边在人群中拥挤着,边用贼一样的眼光浏览着穿得花红柳绿的大姑娘小媳妇们。看着看着,他被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所吸引,双眼不由转过向来,向笑声飞处望去。原先不望便也罢了,哪知这一望,直把个花花公子给望傻眼了。李曲自信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貌的少女——身材匀称,体格风流;肤色深一丝则显黑,浅一丝则显白;个头增一分则显高,减一分则显低——要说“沉鱼落雁,闭花羞月”之喻,显然非她莫属了。他看着金哥无所顾忌地笑着,自己心中美得不能自已,两眼直瞪瞪瞅着金哥。
李曲这一举动,被他的几个家丁看在眼里。他们立刻理会了主子的意图,相互窃笑起来。李曲听到家丁们的吃吃笑声,不由怒从中来,向他们嚷道:“笑什么?笑什么?吃笑米豆了是咋的?”其中一个名叫喜来的家丁笑着向伙伴们道:“真是的,白跟了主子这么些年。这个时候该干什么,还用主子交代?”于是大伙都点着头,铆足了劲,待金哥和荷香开始挪动身子,到离开庙会上路回村,便走哪跟哪,一直在后面尾随着。直到快进村子时,他们遇见一个老妇人,便上前打问到金哥的名姓、家境后,立即折回原路,回到李曲身边,向李曲禀明原委。那李曲听了得意地点点头,喊道:“回府!”便率领家丁们离开庙会而回。
回到家里,李曲便害了相思病,日夜茶饭不思,辗转反侧。其父母问明缘由后,即去府衙求太爷出面,去张家集张员外家说合此事。府衙太爷推辞不过,只得派两个衙皂陪着李曲登门求亲。这府衙太爷原以为自家权重势大,如此屈就张家,对于张家来说,不啻于天大之喜事;原本求之不得,今上天落下馅饼,自然乐不可支。可谁也没有想到,这张家竟生生让府衙太爷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。
原来金哥和荷香在庙会上正笑着,就看见一个阔公子死死地盯着金哥。金哥好不自在,就拉起荷香往回走。一路上还发现后面有人跟梢,便越走越快,最后把跟踪者远远抛在后面,兀自进村回家。夜晚,荷香还跟金哥说道:“现今想起那不要脸的货,我还恶心呢!”金哥道:“林子大啦,什么鸟都会有的。但愿咱以后不再遇见这种货色。”哪知事隔三天之后,张家来了三位不速之客——李曲和两个衙皂。当荷香在绣房内听到老爷的叫声,来到客厅,一眼就看见日前在庙会上见到的那个色鬼。又听到老爷吩咐她:“快快上茶!”她才如梦初醒,赶紧忙活去了。只是荷香很快就回绣房将此事告知了金哥。二人推测了半天,也猜不透来者之意。
吃过午饭,客人走后,张员外把金哥叫进客厅,金哥方知晓那个公子是来求婚的。金哥老大的不乐意,白父亲一眼道:“父亲也真是的,俺明明已经许下了终身,还承当这种色鬼作甚?”张员外道:“孩儿,为父并未答应于他,也是以女儿已许聘人家为由,委婉回绝了他。可是看他那老大不高兴的模样,还有他那不可一世的气势,看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。”金哥道:“只要咱们没有承当于他,他对咱又能怎么样?不论什么事,也该讲究个先来后到吧!他家官势再大,难道会来抢亲不成?”张员外也点点头,道:“孩儿所言甚是,想他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来。”话已说明白,金哥便回绣房去了,以为从此平安无事,心也渐放下来。
有句古语,说得甚切,道是“树欲静而风不止”。金哥一家本想李曲求亲之事已经了结,哪知事情越闹越大,以至于大有不可收拾之势。就在李曲登门求亲的次日上午,听得张员外家大门被人擂得山响。待家仆张康打开大门,便见王守备带领几个家丁,怒冲冲闯进院来。张员外一见,忙打拱上前笑脸相迎,道:“亲家光临寒舍,小弟未能远迎,失敬!失敬!”王守备一把将张员外推了个趔趄,道:“休这样虚情假意!”张员外已猜出对方是因为何事而起,便不再计较王守备的态度,继续赔笑道:“亲家怎能如此言语?有话慢慢说,慢慢说!”并呼唤荷香道:“快给守备大人上茶!”这时那王守备吼道:“好你个张德昌,我来问你:你一个女儿,找了几个婆家?”张员外笑道:“大人这还用说,咱们是亲家嘛!”王守备鼻子里哼了一声,骂道:“你他妈的还在给我兜圈子!快说,那李曲声言已经与你女儿金哥订婚,这你作何解释?”张员外一听,忙解释道:“亲家息怒!李曲之事我家本不愿意……”王守备打断张员外的话头,又骂道:“放你娘的屁!你家要不同意,那李曲能到处声张,闹得满城风雨?”无论张员外如何解释,那王守备只是叫骂不绝,引得一街两行,观者满巷。
各位看官都知道,人逼人万不能逼人太甚。脾性再好的人,若叫人逼得毫无退路,也会怒火冲天的。这张员外就是这样。本来,他以及全家原都是向着王守备家的。假如守备来后仔细相问,再商议对策,事情绝不会闹成如此僵局的。可这王守备一来火暴脾气,二来也有一些权势可仗,因此上本就是拉着兴师问罪的架势来的,所以如此暴躁无常。殊不知这一闹倒起了反作用,把张员外生生逼得忍无可忍了。他此时的张员外竟改变了主意,也提高了嗓门儿,嚷道:“你少来这一套!咋啦?到市上买猪崽儿还可以挑拣呢,我女儿找婆家就不能"择优而取’吗?我看你也是走路奓胳膊——管得也忒宽啦!念你曾是朝廷命官,我眼下给你个面子,你赶快从这儿离开;再若蛮不讲理,挑起事端,也别怪我不客气!”一时观者窃窃私语,议论纷纷,大都数落守备家的不是:有人说官家不能如此压人;有人说人家自己的女儿当然自己做主,倒欺负到家里来了——众说纷纭,不一而足。
那王守备遭张员外一顿抢白,又听耳边对自己不利的议论,气得吹胡子瞪眼,光喘粗气就是说不出话来。他脸红一阵白一阵,嘴唇抖了半天,才愤愤道:“好啊!咱骑驴看唱本——走着瞧!我要去衙门告你们,告你们言而无信,见钱眼开,无理悔婚,骗人钱财!”张员外一听,便跺着脚针锋相对道:“你愿意靠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!谁怕谁呢!”又叫道:“荷香,去上房把他家送的聘礼拿出来,叫他们带走!”王守备听了嚷道:“休想退婚!这聘礼我们是下定啦!你不收下都不行!”
这时,正在后院绣房中的金哥听到前院有人吵闹,便过来看个究竟。一看原是这样场面,心中就一阵烦躁;又听父亲嚷嚷着要与王家退婚,她担心与自己的心上人姻缘轻断,更加气愤,上前向她爹道:“爹爹说话怎能如此轻率!"订’者,定也。哪有与人议定的事儿说黄就黄了呢!这又不是小孩子们过家家!”说得大伙都笑起来。张员外赶紧向女儿道:“孩子家知道个什么?荷香,快陪小姐回绣房去!”金哥小嘴儿一撅,一边走一边回头道:“父亲,我可告诉你,若与王家退婚,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!”
那王守备一伙人骂骂咧咧离开了张家集。哪知他说到做到,刚过了两天,张员外家就来了两个衙皂,言称王守备已经递上状子,将他告到节度使那里,状告他嫁女悔婚,骗取钱财,令他五日后赴节度府开审听判。一下子竟使张员外慌了手脚,背着金哥与其他家人商议对策。商量来商量去,都知那王守备毕竟是退位的官员,根基非浅,且此次绕过府衙直接告到节度使,定然有所准备;若想打赢这场官司,也必得央亲托友,四下打点。大伙你思我想,竟无一点办法。是夜,张员外在床上翻来覆去,只是睡不着觉。他夫人见此景况,情知所为何事,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帮不上一丝忙,惟唉声叹气而已。蓦然,她倒想起早年在善才庵出家的静虚尼姑来。想当年,那静虚因与老尼龃龉,互不相容,竟愤而离庵而去,投奔在离京仅有十几里之远的馒头庵。前几年,员外夫人也曾远足前去探望于她,虽然那静虚已经不再年轻,但因资历颇深,时已做了庵中之主,且得知其与威震遐迩的贾府素有来往。今日遇到如此难事,倘若前去叨扰于她,说不定尚可回天也未可知。思忖至此,员外夫人便有几分得意,用手猛拍员外一下,说道:“老爷!我有办法啦!”
张员外正自愁眉苦脸,搜肠刮肚,一筹莫展,苦无良策,倒被夫人这一巴掌和这句话吓了一跳。他忙相问道:“妇道人家,一惊一乍的,把我吓了一跳!哼,你又有什么办法?别拿我寻开心啦!”夫人笑道:“看来你是不相信喽!”员外道:“有话就说,有屁快放!我烦着呢!”员外夫人这才一本正经地道:“你还记得当年在善才庵出家的那个小尼姑静虚吗?”员外道:“当然记得,那不是你的旧相好嘛!”员外夫人又笑了,道:“她可是今非昔比了!”员外追问道:“哼!一个尼姑,又能如何?”员外夫人道:“别忘了"人不可貌相’这句俗话。你别看人家静虚是个尼姑,她如今可是能托大事的人哩!”员外再问道:“她又可托什么大事哟!”员外夫人接道:“我琢磨着,咱们的官司若是找到她,说不定真还有几分胜算哩!”这一听,员外兴趣来了,坐起来靠着床头,急急催道:“说下去!说下去!”
夫人便如此这般,把上京求静虚的想法告知了丈夫。那张员外听了大喜,拍手称好,遂商议由夫人亲自出马,赶赴京郊馒头庵打点此事。次日,员外夫人便打点行装,携两个家仆及随身丫鬟上路,奔京都方向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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